星绪奈奈子

微博同名:@星绪奈奈子
“最近的梦想是要成为可靠的大人”
开放约稿/专注同人十五年/待业女大学生/期待新年的一切温柔美好

蔷薇夜曲

全文19000+  我流男女主 ooc预警


第二人称出没注意 血族及abo向注意


周严×你 


陆沉×设计师


并不清晰的双线叙事(我是菜🐶 jpg.)


BE要素注意 轻微黑化向注意


正文下拉👇









蔷薇夜曲

著:星绪奈奈子

C00

和陆家的生意推进的并不顺利。


本家的电话在无数个深夜里劈头盖脸地向你砸来,你只是皱眉,尽量忽略掉言语里杀人不见血的倒刺。


然后体贴,安抚,像他们所期待的那样,成为一个七窍玲珑却温驯而毫无计算的女人。


你的家族并不需要一个干练精明的女家主,他们只致力于将所有女性培训为柔韧温驯的容器。


甚至并不要求她们拥有过人的才智与思维。


只要是容器,一个足够听话的容器就好。


只有这样,才能够将那些迂腐陈旧的东西统统塞进她们空空如也的身体里,年深日久成为家族挂像上最边缘也最无趣的伯爵夫人。


在她们当中,极少数拥有过人天赋的Alpha会被过滤出来。家族会负责她们在成年之前所有昂贵的私人教育,利用她们锋芒毕露的全部才能,成为家族里最隐秘尖锐的武器。


成年之后的女性Alpha会被引导着摘除绝大部分腺体,信息素的味道也因此淡不可闻。


她们有着独属于上位Alpha的强大统率力与洞察力,却几乎不会被易感期和Omega的发情热影响。


清醒,克制,拥有一流的头脑和对时局的把握。


是最适合为家族鞠躬尽瘁的beta。


由于腺体摘除与生理改造的不可逆损伤,她们的寿命几乎不会长过相当于人类寿命的第三个十年。


血族注重长幼有序,血缘亲疏。要支撑起一个如此庞大的家族在脆弱血脉上彼此相连,靠的是几乎不可动摇的森严等级。


于是你们这些注定要行走于夜色之中的群体拥有了一份隐秘而特殊的头衔。


蔷薇夫人。


是只在暗夜里次第盛开,香气馥郁缱绻的缠枝长茎蔷薇。


是将一生的爱与欲望嚼碎,将本该拥有的绵延未来亲手切断的殉道者。


每一任的蔷薇夫人都需要在胸口烫印上独一无二的蔷薇花样,而在图案完成之后,会有专门的仆从在身体隐秘之处留下永久有效的编码。


应用本家晦涩难明的古老语言,以独断专行的蛮横态度,终止掉每一个本该生动鲜活的人生。


她们拥有高贵纯正的血统,却甚至不能像家族里其他庸常乏味的兄弟姐妹们一样,永生于神话和怪谈之中。


身体和生命消亡以后,甚至可能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记得。


不被允许葬入家族墓群的尸骨,即使死掉,也再难回到故乡。


她们始终属于流浪,凶险和每个不可预知的明天。


深红蔷薇含苞于午夜,消弭于黎明。


而有关于她的咏叹与赞美,偶尔会在被遗忘的十四行诗里,世代不灭地流传下去。


夜莺在墨色天幕中起舞,繁复精巧的华服之下藏着秘密。


家族需要牺牲者,这,即是你的原罪。


C01


陆家本宅里有大簇浓密茂盛的时令鲜花,被佣人打理得相当不错。


极少会见到颓败的花枝或枯叶,香气清远而优雅,和陆沉身边助理的香水味很相像。


这是你在本月第四次造访陆家本宅,此次合作的协议书来来回回改了将近十次,利益份额的分配却始终无法让两家家主达成共识。


对于血族来说,血统纯正与家族荣光是绝对无法折损的事情。


任意一方对底线的逾越或试探都很容易在摇摇欲坠的友好关系里形成嫌隙,难以愈合。


接手这次的项目之前,你已经做足了关于陆家的功课,自然也知道陆沉此刻举步维艰的处境。


这份合约的利益分成并没有多大的探讨价值,有的只是两大家族之间半遮半掩的刺探与野心。


你抬头看向已经在花圃里等候的陆沉,目光滑过他的脸孔再度落在身前的助理身上。


是个看起来相当沉稳可靠的青年人,说话的声音偏低,受过良好的教育和礼仪培训。


在面对并不熟识的客人时,通常不会连续直视陌生人的眼睛。


在你和陆沉交谈的时候也一样,会自觉留出绝对宽裕与安全的空间,从不过问任何多余的事情,完美得像是个被输入了无数精准算法的仿生人。


他和陆沉是不同的。


并不是性别分化或者信息素上带来的差异,那种差别化的印象幽微而美妙,像月光下蔷薇花瓣上暂存的露水。


清凉,甘冽,难以言明的惊叹感。


陆沉是足够可靠而强大的男性Alpha,信息素的味道是冷调的雪松,寒冷而不可亲近。端的是掌权者的疏离,淡漠又充满紧绷的禁欲感。


很多上流名门的淑女会将陆沉认定为最好的结婚或联姻对象,他身上也确实囊括了几乎让所有女性狂热崇拜的特质。


可是他的助理却并不是这样。


你望向庭院里那个不远不近的身影,红茶的甜气在你不停搅拌的小匙间迸发,细微清淡,如同错觉。


你看见那人身上挺括板正的制服,略长的发梢有轻微遮眼,黑而浓密的发尾微微卷曲。


他的眼下和唇角有两颗小痣,像某种意义不明的特殊刺青,诱使无数好奇心萌发升根。


但整张脸孔却又不像是在笑,唇角向下,这让他看起来像是置身于一层颓丧的透明屏障里。


在对你开启门禁的同时又警惕着时刻保持距离,很难不让人升起逗弄的心思。


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中,除了直系旁系的分支地位崇高之外,任何伶俐的家仆都无法成为最卑微的主。


他们被统一归类为主人豢养的家犬,一条忠心耿耿的狗。


这即是对仆从们最高的褒奖。


坐在对面的陆沉靠在椅背上轻轻地笑,镜片背后的眸子里罕见流露出一瞬的暖光。


“我想小姐你和我是一样的,对荆棘丛生的道路拥有同样一往无前的执拗和勇气。”


“只不过现在,我们好像都被什么东西短暂地困住了。”


他举手饮下杯中已经冷透的红茶,在那份协议书的末尾签好了自己的名字。


“合作愉快,下周末会在陆宅举办此次合作的庆贺晚宴,届时还希望您能够赏光参加。”


你点点头,起身在桌旁整理好裙摆,他的助手正不疾不徐地向你走来。


夕阳下橘色光线涌如潮浪,你看见他制服上衣口袋半别着的一朵蔷薇。


尽丽极妍的盛放姿态,糜艳得似乎下一秒就将极速颓败,摧枯拉朽。


你在暮色里长久地望进他的眼睛,浅淡的血色暗红如丝绒。


没有褶皱或起伏,深秋的空气里,有极其稀薄的旖旎一触即散。


“陆总知道您喜欢长茎蔷薇,特地叮嘱我在日落十分的花圃里为您采来最好的一枝,一点心意,还望小姐接纳。”


他讲话的声音仍旧低而沉郁,本厅的悠远的提琴声和着晚风一齐荡进耳蜗,听起来像是加布里埃尔福雷的名篇《西西里舞曲》。


你转身向陆沉颔首示意,指尖捻住那枝蔷薇。顶端的粗硬长刺扎破手指,血液沿花茎蜿蜒而下,融化在他包裹住手掌的微凉体温里。


你听到他说抱歉,随即是小巧药箱在眼前打开和翻找东西时的窸窣轻响。


陆沉的脸孔藏在瑰丽绚烂的云朵背后,阴影垂坠在夜色开头,如此恍惚难辨。


天空一角忽而有大片鸦灰色鸽群急速掠过,晚钟在静谧一片的庭院中奏响。


在如此充满肃穆和宗教意味的夜色里,你第一次成为了画布上前途未卜的吸血鬼女郎。


他的名牌星子一样在眼前忽闪,极其简洁利索的式样。


你记下了他的名字。


“周严。”


C02


出席晚宴的那天,你随着家主一同前往。


古老的宅院里亮起所有的照明,那条通往本宅的小路上铺着鲜艳齐整的正红色地毯,温吞地吃下了所有嘈杂的闷响。


来自于各家名门的绅士与贵族三两成群高谈阔论,美艳温淑的世家小姐们举着手中华贵的水晶折扇,半掩着各自的脸孔轻声讲话。


你挽住家主的手臂,从蜿蜒的红毯上缓步而来。


腰肢轻摆,款款风情。


陆家的亲眷聚在门廊一处闲聊,见是你们到来,随即一字排开无数张笑脸,赞许和恭维像是宴会厅最中间蛋糕上层最廉价绚烂的彩虹色糖霜。


领会的次数越多,就越让人觉得厌烦。


陆沉端着酒杯等在长廊另一侧,听见家族长辈们彼此间心照不宣的爽朗笑声,敏锐地朝声源方向望过来。


你向他点头致意,在与长辈们简单地打过招呼以后,终于得以享受独自一人的空白时光。


在类似这样欢聚亲和的大型宴会上,几乎所有名望之家的主人都会出席。


在他们的固定思维当中,彼此之间的情报交换是次要的,对各家公子小姐的考察倒是抱有极其长久的热情。


听上去让人反感至极的流程,看起来棋子一样不停遭受着家族摆弄的人生,在经历漫长的历史演进和文明飞跃之后,依然是血族各界让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只不过你似乎连这样的嫌恶都没有资格触及。


没有利用价值的子女,始终无法拥有看起来平实坦荡的一生。


你看着陆沉的脚步朝你的方向迈开,无数的衣香鬓影之中,他始终游离,冷淡,孤独。


你迎上去,在演出乐团奏响今夜第一支舞曲的间奏里,露出带着些微倦意的笑容。


他的镜片背后藏着同样了然的光,剪裁贴合的纯黑色燕尾服衬得他的身姿骄傲而挺拔。


你听见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像某种不可言说的邀请,迅疾而凶狠地命中你最后一张底牌。


你提起裙角,涂着鲜艳色彩的嘴唇轻轻开合,回敬一般地追加反击。


 “原来陆总宅院里并不起眼的蔷薇花园,是耶稣遗落在人间的伊甸。”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夏娃还能否拒绝来自入侵者的诱惑?”


廊上的窗子被并不温存的夜风吹开,你的裙摆在木制阶梯上音符般渐次漾起,属于食物和琴声的香气已然被幽静的露台切割开来。


你将后背靠向扶手,仰起头深深呼吸。


留下那枝蔷薇的决定果然是对的,是上次伤到手指的意外之喜。


花茎上深浅不一的粗粝刻痕摸上去像是几颗团在一起的圆形纽扣,而这些由纽扣构成的图样,即是无数服装设计师梦寐以求的造梦工厂——万甄集团设计师职称的花纹。


于是你以此作为突破口,去查了万甄近期入职的新人员工清单。那批新的职称图样是在近期才完成最后一次调整并开始统一使用的。


如果在这批年轻设计师当中恰巧有人行踪诡秘或下落不明,就方便你直接缩小排查范围,更快确认此人身份。


你最终在一份导师制的组员分配情况表上找到了她。


入职信息表上的照片是个看起来相当年轻的女孩,栗色长发,涂浅浅的唇色,笑起来如同三月的早樱。


圣洁安静,几乎可以还原成为《圣经》里的夏娃。


周严送你的那枝蔷薇并不来自于陆家的任何一处花圃,作为一个被蔷薇花赋予全部生存意义的女人来说,你了解蔷薇科门类下所有样式的花朵。


陆宅里所种植的那些,并不在检索范围当中。


如此一来,这枝花的来历就显得更为可疑。


既然并不会直接栽种于本家的庄园,那也应该不会是花卉市场上随处可见的热销花木。


推算过后,几乎就剩下唯一一种可能:私人花圃培植的新品种。


只要查清私人花圃鲜花的流动方向和客户名单就足以确认。


是陆沉委托花匠培植的长茎蔷薇,于花期盛放之时被剪下枝干装进了花色斑斓的玻璃纸中,作为礼物送给了女孩。


她将自己的求救信号孤注一掷地刻在上面,等待时机由周严向外界传递出来。


而在这期间,只有多次出入陆家,且具有相当身份地位的你,才是那个能救她于水火的最佳目标。


或许是陆沉用了什么手段将人牢牢绑在身边,虽然依旧能同外界保持相对通畅的联系,却几乎无法求救。


如此失控偏执的情感宣泄与歇斯底里的独占欲表达,倒真像是他做的出来的事情。


你低头望向楼下灯火通明的宴会厅,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


有凌乱的脚步声在身后逐渐清晰,你将长发挽结,暗红色丝绒礼裙在群星照耀下泛起诡谲的光泽。


“请您就此收手。”


“如果我不呢?”


精明的猎人从不会单刀赴会,手里的底牌或许也远远多余一张。


“常年伪装成Alpha的omega助手,周严先生?”


C03


疾步赶来的助手先生看起来脸色并不太好,奔跑让他常年冷淡的面孔透出极浅的绯色,卷曲的发梢依旧低垂着,遮住了一边眼睛。


清亮而洁净的月光底下,你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见他的脸。


同往常每一次的客套本分不同,那层裹住他的玻璃罩子在你最后一句话音落下之时,终于彻底破碎。


身上穿着的是一张套崭新的礼服,白色的衬衫作为内搭,树脂纽扣在领口处紧紧扣实。质地与选材算不上雍容,却依旧看得出价值不菲,至少要比宅院里其他的仆从好出一大截。


他手里攥着烫金纹饰的面具,那是此次宴会上所有家仆的统一装扮。


为了促成一段门户相当的美好姻缘,彰显出所有名门的显赫身份,各大家族的子孙们不被允许同带着面具的家仆们跳舞,甚至连交谈也要保持在五句之内。


如果一旦发现有人在宴会上与公子或小姐们暗通款曲,这些仆从很快就会被杀掉。


常用的借口几乎就是那一个:清理门户。


想想也真是够可笑的,明明是迂腐得难以理解的逻辑,确是所有名流阶层颠扑不破的真理。


在这次接手同陆家的项目以前,你曾“恰巧”目击了家族的处刑现场。


一名男性仆从被拖着带到刑场的最中央,浑身血迹斑驳,几乎衣不蔽体。


几名健壮的中年男人将他固定在圆台的靠背椅上,双手反绑,脚镣摩擦出的碰撞声尖利刺耳。


你并不知道他已经被这样折磨了多久,男人的眼白上翻,嘴唇呈现出死色的苍白。


你看见家族长老面不改色地将电极接通到男人的皮肤上,在那之后,他将手里的电源开启到最大。


男人的惨叫声几乎在同一时刻高亢起来,可没过多久,他便扭曲着身体,永远地沉默了下去。


有个罩着黑色面纱的女人疯了一般地在空阔的大堂内哭喊,你认得她裸露在纱幔外面的眼睛,赤红而冶艳的,是你的姐姐。


在过去并不算遥远的记忆里,她从未将与她聚少离多的你平等地视为姐妹。


因为要接受家族不间断的培训与试炼,你几乎没有同挚友亲朋完整团聚的时光。


你无法融进温情脉脉的家族对话里,也极少感受过不夹杂猜忌的真心。


你看着那些与你同辈的兄弟姐妹们围绕在大堂里演奏手风琴和长笛,看着他们侧卧在沙发上挑选长老们为他们精心准备的漂亮礼物。


而你就站在那里。


你只能站在那里。


蔷薇夫人是不被允许拥有陪伴与情感的,她们是机器,家族披荆斩棘的路途上最利的一把刀。


从你记事起,就从没见过父母双亲,甚至在每年生日的时候,都没人记得同你说句生日快乐。


你只是机械地,一遍一遍地完成着长老们交给你的任务,学着算计和背叛,猜忌和揣测...


甚至,你也亲手杀掉过很多人。


人类的血液是温暖的,和你们身上静脉里流淌着的东西并不一样。他们拥有感情,有情绪和欲望,恐惧死亡的时候会流眼泪。


脆弱渺小如人类,居然连眼泪都是有温度的。


你震惊于这样微不足道的事实里,因为从小到大,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从未哭泣过。


可是那一天,在几乎所有家族长老齐聚的盛大行刑日上,你的姐姐,无法自拔地爱上了一个普通人类的姐姐声嘶力竭爬到你身前,颤抖着拽紧你的衣袖,抬起她美丽而高傲的眼睛大声祈求你。


祈求你可以成为反转局面的最后一点变数。


你看着她含泪的眼睛,又看了看刑场中央那个几乎可以确认已经死亡的人类男子,轻而残忍地缓缓摇头。


你看着她眼睛的光亮在一瞬间灰暗下去,看见如同汪洋般的眼泪,听见她歇斯底里的咒骂,听见她的埋怨,绝望,逐渐在嘈杂一片的刑场中恢复寂静。


她的心脏被长老一刀刺穿,血液如小溪汩汩,染红了刑场上灰褐纹路的大理石板。


你看着她缓缓合上眼睛,素白纤细的手腕躺在男人敞开的手心里,如此亲昵,宛如爱侣。


长老们的议论依旧絮絮在耳边嗡鸣,你走过去,用披风盖住二人冰凉的尸体。


起身的时候你没来由地感觉到寒冷,并不来自于身体外部,像是躯干上的某个地方也被那柄长刀一剑刺穿,你感受到机体叫嚣的扭曲与饥渴,呼呼的风声沿着断裂的缝隙一路向前,直到你的心脏之前。


长老们全新的命令已经下达,他们要你处理好这两具碍事的尸骨,然后封锁好一切消息。


以免无上的家族荣光会被两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玷污,即使这两具尸骨中的一具半小时前还属于那个对今年的新年礼物满怀期待的可爱女儿。


“您今天叫停原本应该由我执行的秘密任务,十万火急地让我赶回老宅,就是想让我观摩这个的?”


“我们认为你需要对自己的身份和职能有更清晰的认识,家族无法容忍任何一个背叛者诞生,无论是谁,一旦触及红线都需要被审判。”


“无论身份与地位吗?”


“无论身份与地位。”


你微微笑起来,唇角的弧度俏皮清浅,眼神里却看不到任何闪动。


你只是轻手轻脚地用绸布将他们从头到脚仔细裹住,平日里家仆用来搬运食物或餐具的推车已经备好。


你把他们放置妥当,随即推开暗门消失在夜色里。


空旷的山谷里,暗得几乎连月亮都看不见。你在临水的小山坡上刨出一个足够容纳二人大小的深坑,小心翼翼地为他们建好一方窄窄的坟墓。


姐姐的眉目之间依稀有泪,你长久地凝望着这张熟悉也陌生的脸,第一次对于死亡产生足够深刻的认知。


原来不是失去温度和脉搏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去,原来永生也有一天会成为最可怖的诅咒。


如果没有爱的话。


如果没有相爱的话。


你帮她擦掉残存的水液,无比郑重而珍视地吻上她已然灰败的眼睛。


“请在此处暂时安眠吧,姐姐。”


“我会尽力不让你等候太久的,烂掉的橘子树,早就需要有人来连根拔起。”


“我希望他会是那个足以筹谋下这局大棋的人,我即将与他会面。”


万甄集团的新任总裁,陆沉。


C04


电波穿透稀薄夜雾传向陆沉耳廓上挂着的隐蔽收音器里,他听见周严与那位小姐的对话。


“我想不通一个庞大家族非要保下你一个omega做陆沉助手的理由,不过一定要说原因的话,或许是你们从小开始,就已经结下了很深的羁绊。”


“在同陆总做生意之前,我可是有好好做了有关陆家的所有功课,该查到的,不该查到的,多多少少我都有了解一些。”


“可是越了解就越觉得有趣,不是对陆总,而是对他身边的那位兔子小姐和愿意帮助那位小姐的,原本忠心耿耿的你。”


“那柄缠枝长颈蔷薇其实并不出自于这所庄园对吧,那是陆总拜托了私人花匠精心培植的花卉,原本是要送给那位兔子小姐的,所以花茎上并没有深浅不一的短刺。”


“而之所以那天我会被那刺破手指,是你用障眼法换掉了原本的那枝。”


“陆总看得紧,一旦发现送作礼物的蔷薇花如果少了一朵,只要一查便知道是哪里出了纰漏,作为信息传递人的你自然也难逃其咎,所以,你改用将花茎上的信息1:1重置的方式传递给我。”


“你也在赌不是吗?因为并不能完全认同陆沉目前所持有的理念,就想着能否有人可以旁敲侧击地刺激他。”


“只不过很遗憾,我并不是也并没有意愿去插手别人的苦难,自然也成为不了能够拯救那位小姐的救世主。”


“在这一点上我和陆沉是一样的,只要达到目的,并不会去考虑手段是否过激。如果那位小姐是陆总的希望寄托,那么她对我来讲也具备同样的价值。”


“是共犯的话,是绝对帮不了你的哦。”


电波的沙沙声在短暂的嘈杂后重新归于平静,这次是手指轻打在窃听器上的节奏型脆响。


“听到的已经够多了吗,陆总?”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就麻烦您的助手陪我一小会儿了,我想您是不会拒绝的吧。”


“回见。”


他听见窃听器被从胸口用力拽下摔裂于地面的声响,晚宴上依旧是粉饰太平的歌舞升平。


他已经逐渐察觉到自己的疲倦,只是这样的疲累感暂时还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看到。


他有必须要完成的事,而这件必须要做的事,又注定需要兔子小姐的帮助。


于是他将她牢牢绑在身边,一方面是蠢蠢欲动的占有欲作祟,另一方面是他必须要确保她的人身安全。


那样烂漫而天真的一个女孩,似乎并不在意他身上长久存在着的某些阴翳。


他们像普通情侣那样牵手,约会,接吻,甜蜜得仿佛生活里再也不会出现苦难。


最初他也以为只要这样就很好,她在自己的公司,甚至如果可以,连她下班后的时间也依旧全部属于他。


然而他捧在心尖上的小姑娘,依旧在有关于各方势力动荡的混乱时局里受了伤。


虽然并不严重,经过治疗以后也恢复得非常不错,可是他并不想再冒任何风险了。


属于他的暖阳,应该在他的岛屿和领地之上终日闪耀。他的偏执在隐秘的欲望中落地生根,最终成为了充满束缚感的爱欲牢笼。


他无法放任她沉溺在其他男人的爱意里,他与她之间绝不能再出现任何的意外。


这即是现世安稳的幸福,他如此自欺欺人地想。


可即便他态度强硬地将小姑娘与世界短暂地隔离起来以后,她也从未怨过他一句,甚至一次也从未试图逃离过他的身边。


她的眼睛总是亮亮的,带着些不谙世事的青稚与天真。


她问自己是不是在担心她,公司是不是还有好多事要忙,花圃里的花花草草要不要她帮忙浇水。


她想力所能及地为他做些事情,而不只是安稳地藏在他羽翼的庇护之下。


就连这次看似荒唐的出逃被他察觉的时候,他的小姑娘也只是安静地坐在房间里的大床上,沉静而爱怜地看着他的眼睛。


“写在花茎上的信息并不是真的要离开你,陆沉。


我只是想有一次,哪怕我能发挥的作用微乎其微,我也想坚定地站在你身边。


不是以庇护和被庇护者的关系,是作为真正的爱人,与你共同来面对这一次。”


“我知道你需要我,也明白你曾经利用过我,可是那些在我看来通通都不重要。”


“我想要的是,等到最后的尘埃落定时,我们能毫无芥蒂地彼此拥抱。”


“然后将你的那些过去,那些阴影和残缺全部毫无保留地向我坦诚。”


“我确认我爱你,爱的是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既然血族会永生,那么我将像你的生命一般,生生不息地久久深爱你。”


他不记得女孩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因为他的嘴唇已经再次与他紧紧贴合。


他在她微微震颤的胸腔里感受到生命力的涌动和喷发,他发誓他将永远忠诚于她。


永夜的天空之下没有信仰,他的兔子小姐即是他的神明。


于是他听从她的想法,看着周严将那些信息递给伯爵家那位尊贵的小姐。


那位常年养在海外,行事狠辣行踪诡秘的小姐。


在同她接触之前,做功课的任务分出给了周严一部分,所以严格来说,周严与那位伯爵的千金算不上是初见。


早在那位小姐并不知晓的某些时刻里,或许他们早已遇见了千千万万次。


他想起周严在摘取那枝玫瑰时温情柔缓的眉目,用带着点慌乱的声音讲出那些话,然后将那枝冒牌蔷薇送给她。


那位向来锋芒毕露的小姐在暮色铺陈的天空底下,第一次让他有了某种可以亲近的实感。


会是因为身世和经历太过相似吗?


他几乎可以在第一次和伯爵小姐四目相对时就确定,他们是同一类人。


强大,冷静,处变不惊,淡定自若。


而现在,他和她,注定要成为共犯。


在某个或许他们两个都无法预估和揣测的光明未来里。


C05

迎着风的露台上,你将那个小巧的器械扔到脚下,干脆利落地用鞋跟踩烂。


周严依旧站在你的对面,黑色西装隐于夜色,背脊挺直。


在擅于隐藏情绪这一方面,他一向都做的很好。


这个属于血族的狂欢之夜才刚刚开始,即便并不用亲眼目睹,只靠想象力你也同样能预料得到。


旋律激昂鼓点欢快的舞曲奏响,无数身着华服的青年男女穿梭其中,在充斥着美酒和香水的空阔大堂里起舞,在漫长得几乎看不到尽头的生命里,用这个夜晚留下不痛不痒的一点记忆。


如此虚无空洞的未来。


你想起第一次在老宅里见到周严,是个高个子青年,肩背开阔。


他俯下身为你拉开轿车的车门,仔细留意好你的头顶与脚下。


是条驯养得相当不错的狗,会看人眼色,也很知趣,从不给主人添不必要的麻烦。


流连在庞大家族中不得势一方的身边人都需要时刻提防,他们或许是某位掌权者窥伺中的眼线,也或许就是这位少爷身边杀人不见血的尖刀。


人类演进的历史和文明中本来就有句古话你很喜欢,叫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更何况事关陆沉,这只会让你的警备心与探究欲烧得越来越旺。


无论此刻他身边的这位助手到底是哪一方的人,都足够将原本死水一潭的生意谈得活色生香。


他身上的浅淡气味与人类所热衷的调香试剂并不相同,闻不到合成化学品粗劣呛人的廉价味道。反倒更像是出自私人定制的高级香水,添加进大量自然的花木清香,以严格的配比和制香工艺精作而成。


无法准确辨认用材的香水,在你踏进陆家宅院的第一步就已经触发了意义不明的开关。


于是你在鼻尖感触到芳香的一刹那就悄无声息地展开了防御,不动声色地屏住呼吸。


他始终走在前方,快你半步的距离,步子迈得缓和轻。


你们走过那条长长的大理石板道,到达前院的第一个花园。他向正在工作的园丁和花匠们躬身示意,眼神短暂地落向白色篱笆圈起的花丛。


你看见他微微侧头,眉目间有清淡的暖意融化。


不同于为你引路和客套时的假意疏离,像小时候最喜欢的糖果露出被剥掉玻璃糖纸后的一角,触手可及。


某些细碎的记忆片段突兀地在脑海中开始闪回,长久以来困扰着你的某些问题似乎在一瞬间就得到了完美的回应。


那么,这双被阳光,花露,泥土和甘美薰风偏爱着的双手,究竟有没有杀过人呢?


他会一边用力将短剑插进敌人的心脏,一边冷静地抹除血迹;还是会在万物沉寂的无边长夜里,一边处理潦草的尸体,一边深情地亲吻坠着夜露的蔷薇花?


看来不论谜底到底如何,单是谜面上的精彩就足以叫人流连忘返。


这次的陆家之行,想必也一定非常令人难忘。


你曾经调查过有关陆沉的绝大部分情报,周严作为多年来陆沉身边唯一固定的助手,自然也有相对重要的研究价值。


是他陪着陆沉在履冰如渊的阴森宅邸中长大,一点一点从边缘走向权力中心,而现在,他依旧有推波逐浪再向前一步的野心。


通常来说,长老或家主一辈的血族并不喜欢居安思危,他们的忧患意识仿佛被长久岁月里浸染的纸醉金迷麻痹掉了。


除非目的明确或有利可图时,才会亮出绅士面具下隐藏起来的獠牙。


日蚀计划,一个足以波及所有人类或族群的可怕阴谋已经在人口数量巨大的光启市启动。


也许明天,也许下一秒,你就会成为计划里的另一个牺牲品。


这些暗潮涌动的利益链条紧密缠绕,彼此相连。


恰好的是,你与陆沉,都成了要处置任何不可控走向流程中的某一个齿轮。


在长老下达过的重点任务中,你曾被委任为处理这些失败容器的总执行官,负责及时统计和监督实验体身上各类数据的实时变化,计算出每个实验体可能自毁或存活的可能性,在实验体出现任何失控情况时派遣人员进行彻底抹杀。


执行任务时总是会下雨,极端糟糕的天气一度让你觉得,这座被铅灰色云层吞没覆盖的城市,只是个用钢筋水泥构架出的破败废墟。


这里有价值的东西只有两种,即将被帝国掌握的巨大财富以及有可能或已经成为实验体的研究样本。


没有东西足以和利益相提并论,人类的生存权利是最低贱而毫无存在价值的东西。


这些血族始终带着自中世纪以来的无理和傲慢,同理心如同沙丘软弱匮乏。


他们从不正视自己的失败,反思令他们感到挫败与无地自容。只能试图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新世界浪潮中横插一脚,再讲些天方夜谭一般荒诞无稽的宏伟规划。


处决执行的那个雨夜里,你在街角某家僻静的咖啡店里等待与接受任务的人员接头。


如果严格按照原计划行事,并不需要你亲自出面。


最多也就是在那张长名单上找到死者姓名,在后面个人情况那里写明死亡时间和地点就足够。


但显然这次容器异动的情况惊动了血族中的某些上层,也许其失控表现远远在高层可接受范围之外,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未知产生的恐惧极易将人诱导入深渊,而那条原本就模糊不清的边界线,似乎已经岌岌可危。


雨滴打在玻璃上有细微响动,你坐在靠窗的卡座上,望向夜色中晦暗不清的主城。


咖啡店对面的路口只有一盏路灯,光亮微弱如萤火,连穿透雨幕都显得困难万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穿暗色雨披的男子,鬼魅一般走过店前的橱窗。


看起来是个相当高的青年,他的鞋底踩过街道上积雨的水洼,却听不见任何液体溅起的声音。


他半低着头,步幅迈的很大,躯干却能依旧保持平衡挺拔的姿态,干净又充满利落的控制感。


身侧的两只手臂自然下垂,手掌藏在雨披的口袋里,无法仅依靠动作猜测那里是否携带着另一些有趣的东西。


光线实在是太过昏暗了,你无法在滂沱雨夜里辨认出更多的有效特征。


他走过咖啡厅的转角,在拐进另一条暗巷之前,快速地侧身回望过自己来时的方向,紧接着便毫不犹豫地扎进浓稠夜色,迅速消失。


与此同时,你将要发出的讯息与手下传来的情报稀奇地在零点零一分重合。

你看着电子屏上的寥寥数语,无声地咧开嘴笑起来。


“报告执行官,此次容器清理行动失败。


目标人物提前到达标记地点,进行回收时已无生命体征。”


你看着那封已经编辑好内容的信息,指尖在键盘上有一瞬的停留。


不过很快,在雪白一片的全新文档上,你已经组织好了同刚才准备发送的内容完全相反的指令。


“确认目标人物完全死亡,排查曾出现在标记点的所有人员,锁定未知人物身份信息,以上。”


等待回信的间歇里,你在随身携带的手提电脑里记录下有关于那惊鸿一瞥的所有细节。


高挑男人,身材结实。


最大号的雨披同身体之间几乎没有缝隙,黑色软底胶鞋,受过良好的体态培训与家庭教育,手肘处有不自然的硬挺褶皱,不排除有携带枪械或棍棒类武器的可能...


还剩下最让人兴奋和值得继续期待的特征,血族。


你在电子表格的最下方写下自己的名字,发送给了长老的邮箱。


既然已经有人趟了日蚀计划这摊浑水,手段还漂亮得几乎挑不出错处,你非常乐意尽己所能地帮上一把。


秩序得到正确的校正以前,需要更多像你一样的,半身陷在污浊泥沼中,不计代价的拓荒人。


现在你需要了解他们,靠近他们,联合他们,然后完完全全地成为他们。


荆棘藤缠之路的尽头,是至高无上的崭新世界。


而那颗注定要镶嵌在权杖之上的闪耀鸽子血中,也必然有着关于你的传说。


C06


在有了相对明确的怀疑方向或者察觉到自己并不是形只影单的奋战者以后,事情的推进往往会变得顺畅而高效。


手下搜集来的线索终止在一级审阅人是你的汇报表格中,有关那晚神秘男人身份的眉目似乎已经足够清晰。


也大概是在天时地利的某个时机当中,你接到了去陆家接洽生意的任务。


你按照长老们约定好的时间到达约定地点,同作为商业新秀的陆沉打了第一个正式的照面,紧接着按部就班地进入协议书利益分成的拉扯阶段,就这样陆陆续续修改了十余次具体条款的相关内容,你们两个都圆满地完成了这次任务。


然而两家家主所并不了解的是,早在那次陆宅初遇以前,你和陆沉就已经结为了共同利益相当稳固的联盟。


关于理想中光明澄澈的新世界。


咖啡馆和一条街开外的私人会馆是彼此间传递信息的重要渠道,你们交换现有的全部信息,互相掌握家族下一步大棋的走向,安静而沉默地扮演好属于自己的那枚齿轮。


为了确保这场在两大家族密切关注下的商业合约能够顺利签下,你和陆沉约定好在彼此到访对方的本宅之前,不会在私下单独见面。


看不见的眼睛太多了,要时刻提防还是会让人非常困扰。


即便你们已经演技精湛刀枪不入,有些不必要的麻烦,还是远远躲开的比较好。


原本处心积虑的一场初遇,逐渐在彼此的感知和试探之后,织成了紧而绵密的瑰色大网。


像自诞生那刻以来便已然被命运裹挟着前行那样避无可避,无法选择。


它困住陆沉和他的兔子小姐,又以同样的方法捆牢了你与周严。


雨夜里匆忙拐进老街死角的青年,在陆家花圃与其他家仆亲切问候的青年,在车前体贴用手掌为你留出宽裕空间的青年,在汇报既得情报时眉目低垂的青年,看向你时偶尔也会将视线匆匆别开的青年...


你说不清具体在哪个瞬间自己的心脏被他又准又狠地击中,也不想弄清楚这份心意当中究竟饱含有多少赤诚而毫无算计的成分。


在作为家族武器被抚养扶植的这些年岁里,你的心和血液始终不可逆地开始变冷。


直到目击自己的姐姐死在那场所谓的审判当中,你屈着身体,手指触摸到她暗色衣裙底下大片温热血迹,你看见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尽全力爬向那个人类男子的狼狈身影,想起小时候姐姐最常和你们说起的话。


“以后要结婚的话,一定要嫁给门当户对的世家公子,人类是绝对不可以的!”


“又弱又胆小,怎么和我们这样身份显赫的血族身份匹配。”


那样执拗又带着大小姐脾气的姐姐,最后还是爱上了一个普通平凡的人类男子,即使她无比真切地明白,这份恋情的谜底被揭开之日,就是她被家族秘密处决之时。


原来,爱是这样一种足以让每个渺小个体爆发出磅礴希望的巨大力量啊。


因为相爱,所以原本流淌在血族苍白皮肤底下的血液也会沸腾,燃烧,演变为一种无法被死亡阻隔的壮烈。


陆沉在望向那个人类女孩的时候,眼睛里也闪动着这样的光。


一直以来,你都认为你和陆沉是如此均衡平等的,无论是幼年经历,家族纷争或是理想中渴望的新生世界,因为是同类,所以能卸下面具,彼此支撑。


可有件事从一开始你就算错了,无论陆沉自身是个多么庞大沉稳的精密仪器,如果没有另一种力量的体贴校正,他永远无法驶向一直憧憬着的未来。


你嫉妒这束投射到他眼底的光。


世界原本就残酷而破碎,没有谁会注定成为谁的救赎。


而那个女孩,为这个污浊的世界撕开了一道裂隙,在缺口之上,你看见几乎不计回报的温情脉脉,看见陆沉原本荒芜一片的心海上,逐渐开出一整片繁盛灿烂的春花。


人的境遇是一面镜子,你在另一面,再次看见脚下冰冷广袤的雪原。


反正都是要死去的,舍弃不下的羁绊会成为拖累,不被记得或许也是神祗降下的另一种慈悲。


沉睡在雪线之下的荒原也会有复苏的一天吗,周严?


埋葬好姐姐半月后的某个晚上,你跑去了那间坐落在孤山之上的天文台。


那是除了会所与咖啡店之外,你们见面频率最为频繁的秘密据点。


天上没有月亮,甚至连星星的光都熄灭了,你跌跌撞撞地爬上阁楼,却意外地在窗口看见了尚未离去的周严。


他稳稳地向你走过来,一句话都没有问,将手里那条厚重的羊毛披肩搭在你的肩膀上,安抚着你在最近的沙发上坐下来。


你在无际的夜色里找到他的眼睛,安静,空阔,无波无澜。


然后外面下起汹涌的夜雨,他起身往壁炉里添柴,火焰跳耀着,连他挺直的背影看起来都镶着柔软蓬松的金边。


今天他的身上是浅浅的薰衣草香,并不算浓,闻着似乎能够奇异地叫人安下心来。


有那么一刻,你想过扼住时间向前推进的刻度,在无人知晓的某片山林深处,只有你和他两个人的片羽时光。


在迄今为止无数个拼命向前飞奔的夜晚里,你的身边,始终空无一人。


只有雨声落下的静谧长夜里,你问他,声音里是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展露过的疲累。


那是你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也需要被倾听。


无关任务,家族,野心和欲望,只是单纯地说说话,明白自己也是会被人需要的那一方。


“周严,你知道一颗星星可以在宇宙里不眠不休地燃烧多久吗?”


“抱歉小姐,这并不是我所精通的领域。”


“有些星星发出的光,需要经历好多好多年才会被我们看见,而那个时候,原本亮着的那颗星星,或许已经在宇宙中死掉了。”


“也许人和星星是一样的,看上去彼此亲密无间地紧紧挨靠在一起,可事实上,它们之间,隔着成千上百个光年。”


“没人会永远记得那颗发光的星星,遗忘是比一切都要深远持久的力量。只要存在过,认真地明亮过就已经足够了,至少...”


“不是那样的,小姐,不是那样的。”


周严在壁炉旁直起身,印象中第一次强硬地打断你接下来想要说的那些话。


即便语气听上去略有起伏,他依旧半垂着头,两只手规矩地交叠在身后,制服的扣子被一丝不苟地系到衬衫领口最上方的那一颗。


恭敬而不可逾越的姿态。


你听见他说:


“我会记得的,小姐,永远永远记得。”


噼啪的木柴碰撞声里藏着秘密。


那枚别在制服外套领口缠枝长茎蔷薇胸针和突然到访的尊贵小姐,像是缠绵雨夜里不可预知的一个奇迹。


如果还能有下一次的话,如果还能有下一次的话...


他垂头看向小姐苍老而虚浮的笑容,指尖无法被窥探的角度里发着狠地扣进血肉。


“小姐,恕我失礼了...”


“可以允许我,抱抱您吗?”


C07


他记得雨夜寒凉空气里,小姐身上的羊毛披肩松松滑落在地,她的头发湿漉漉的,身体上只有稀薄的热度。


他用臂膀轻轻圈住她,小姐的身量比她想象之中还要单薄,如同散尽水分的褐黄枯叶,稍加用力就会碎裂。


可他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还不是这样的。


在接到陆总交给他调查这位尊贵千金的任务之前,他曾在海外某个公爵家的酒会上见过她。


年轻的脸孔,轻盈而美丽,有蝴蝶翅羽一样卷曲柔韧的曲线,笑起来的声音也很好听。


她跟随着家族长辈穿过长厅走到种满蔷薇的花园里,谦卑地站在队伍最后,视线锁定在身体正前方。


周严看见她的眼睛,细窄而狭长,那里的光是冰冷的,听不见任何回声。


在人人喜不自胜,和乐融融的亲眷聚会上,她的存在是一把尖利的裁纸刀,把所有虚有其表的热闹撕扯得粉碎,然后她退场,任由浪潮将她淹没,如此形单影只不需要喝彩的人生。


只是血族的生命这样长久,她又会以怎样的姿态去迎战无孔不入的寂寞呢?


站在她身前的那些男女,无一不是身着华服,浑身上下的配饰亮得晃眼,昂贵珠宝在人群簇拥下似乎更为华丽盛大,她走在最末一个,全然不顾前排兄弟姐妹们热络的交谈。


他看见她在花圃的一角微微屈膝,专注地凝视一朵打着殷红褶皱的缠枝蔷薇,负责打理花圃的佣人注意到她的驻足,笑着迎上来,他们在铺建齐整的洁白鹅卵石小径上小声轻快地交谈。


她结在眼底的冰霜逐渐消融成三月枝头新发的柳絮,绒细柔软,满是赤诚的欢喜。


那枝蔷薇的样式被他牢牢记下,甚至在离开异国之前,他专门将花朵开放的形态用画笔记录了下来。


缠枝长茎蔷薇,花瓣交缠,香气馥郁。

那是他第一次对蔷薇科的植物产生兴趣。


在宴会结束后的社交时间里,他继续紧盯目标人物,尽量隐藏好自己打量的目光。社交场合相比于宴会厅人群更密更杂,如果没办法集中精力,目标任务很可能会迅速在视野里消失。


他看见各大世家的公子千金在舞池里提起衣裙款款起舞,请来的演奏团配合地奏出同舞会气氛相配的旋律。


他在暗处看见那位千金和家族长老向目标靠近,寒暄,讲些不痛不痒的恭维话,千金配合着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是无懈可击又恰到好处的外放锋芒。


她的假面藏在无害的温柔之后,引诱猎物进入圈套已经足够,至于陷阱深处藏匿着什么,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她是伊甸园中哄骗夏娃咬下苹果的腹蛇,是午夜长空下纤细坚韧的缠枝长茎红蔷薇。


无可言说的美与禁忌。


如此触目难忘的惊鸿一面。


回国后的年岁里,周严从未在各类舞会或晚宴上见过她。想念她的时候,记忆里总会出现那枝随风摇曳的蔷薇,于是他在闲下来的那些时光里,他试图将那朵蔷薇永久复刻。


用的是极好的材料,花苞与枝干皆是他亲手描绘,在复刻它的时日里,他总是会想起她的眼睛。


而现在,那位小姐就站在他身前,触手可及的距离,可她的心跳是迟滞的,眉眼之间都是淤积不化的冰川和疲惫。


他看见她与陆总的明暗交锋,看见背后家族势力的蠢蠢欲动,看见她的玻璃假面和进退得宜,看见她眼里大片浓烈起来的灰色和消瘦下去的身体和双颊,看见她与陆沉畅想崭新世界时的滴水不漏和八面玲珑,而最难看到的,是她停留在蔷薇花圃前转瞬即逝的可爱笑容。


他感觉得到,那些曾灼眼的光芒正在消逝,她背负的痛苦积重难返,最终的消亡或许无可避免。


只是,那位小姐也想在生命的最终章被彻底画上休止符之前,有人可以用夸张恢弘荒诞无稽的浪漫主义埋葬她。


不计代价地,不计代价地永远铭记她。


C09


晚宴结束后的第二日午后,周严敲开了陆沉办公室的大门。


陆沉的眼光在周严扣紧的领口上短暂停留了几秒,有靡艳的深红色从衣领边缘探出来,不难想象在领口之下,还有多少旖旎好风光。


陆沉垂下眼帘,没有过问昨夜的事情,讲话时语气仍是淡淡的,吩咐好周严去做接下来的工作。


青年颔首,很自然地切换到工作时的状态,陆沉和那位小姐的计划一直以来都推进得较为顺利,他只需要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其余的事情,还是留给当事人亲自交涉比较好。


周严这样想着,拿起陆沉交给他的文件,转身走出房间。


屋外是一整片繁盛炽热的日光,陆沉摘下眼镜,有些困倦地揉了揉太阳穴。


手机上传来兔子小姐的消息。


“陆沉陆沉,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


“刚才看到周助理出门了,稍微八卦一下下,周助理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呀,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有机会的话好想见见她呀,嘿嘿嘿,可以吗陆总?”


看着小姑娘发来的消息,陆沉难得地轻轻笑起来,困扰着他的那些梦魇和焦虑似乎一股脑地被小姑娘的关心和积极净化了,此时此刻,他头脑澄明,心情愉悦。


“有机会的话,会安排你们见面的,相信你们一定会很聊得来。”


“晚上见,我的小姑娘。”


陆沉回复好给兔子小姐的讯息,目光重新回到邮箱里的那封邮件上。


“陆沉,海外起事的日期需要提前,我的时间不多了。这些松散的血族势力,我会替你全部清除干净,当然,我也会尽己所能地整合好可以为我们所用的力量,剩下的,就需要你来完成了。”


他坐在阳光之下的阴影里,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到伯爵千金的场景,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那位小姐告诉他,她的生命,大抵还能支撑三个月。


“戏剧的最高潮就要开演了,希望我能有机会看到,那个我们理想之中的全新世界。”


“要让我的死价值最大化,陆沉。”


“我想你做得到。”


当时那位小姐就站在他的对面,昂贵的绸缎裹紧她纤瘦的身体,颧骨处已经出现了青灰色的凹陷,她没有涂抹口红,甚至连头发都没能一丝不苟的打理成束,和归国时那次让人过目难忘的形象相比,她仿佛即将燃尽生命热力的人皮骷髅。


只不过在出席各类宴会或与周严的见面的时刻,她才有心思继续将自己藏起在假面之下,虚浮而温柔地笑。


“你的身体...”


“容器。我的身体也是家族精心打造的容器,没想到跟着日蚀计划深入调查了这么久,居然还得亲口承认自己也是这些实验样本中的一员,虽然,应该算是两种不同的改造方向吧。”


“抱歉,”陆沉的声音低下去“这是你的家事,是我冒犯了。”


“道歉就不必了,只是这件事,希望能在我死去之后,和我的尸体一起烂在坟墓里。”


“即使他问起?”


那位小姐攥紧双手,陆沉看见她用力后青白的指节,只是半晌过后,他并没有等到他预想之中的那个答案。


“陆先生,即使他问起,我也请求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他。”


“算是我在世时,向你提出的最后一个嘱托。之前有拜托过你帮助我姐姐和她爱人立一块墓碑的事情,现在,我也怀着同样的心情,将自己的事情交给你。”


陆沉眼底的红色在瞳孔深处水波一般荡起,他在试图用自己的天赋来测试自己的面前的这位盟友到底有没有说谎。


算起来,这还是在他们两个树立起稳定的同盟关系以后,他第一次尝试启用他的天赋。


不是为了算计,他想确定好这位伯爵小姐的真心。


“陆沉,何苦在我身上动用你的天赋,你明明知道,我现在连粉饰太平的余裕都没有。”


“即便道路最后通向的是死亡,也请你留给我最后一点体面。”


窗外的暮色在她拉起百叶窗之后争先恐后地挤占了这间会客室的所有缝隙,陆沉看见侧过头的伯爵小姐胸前,别着那枚同周严样式一致的蔷薇胸针。


金属质感的冷光被夕色浸透,恍惚之间,他看见紧闭的蔷薇花蕾轻缓绽开,沉郁幽微的香气,远处的教堂里,已经渐渐听得到唱诗班和缓的吟诵声。


原来,已经是旧历的最后一天了。


“新年快乐。”


那位小姐转过头来轻轻笑着说,“如果可以许愿的话,希望在新的一年里,还有机会能够和那位兔子小姐见面。”


“记得替我转达祝福啊,陆沉。”


陆沉点头,窗户外面的夕阳缓缓沉向群山之后,如同无桅的帆船缓慢颠簸,直至沉覆。


最终最终,夜色昏重,难见明星。


C10


不破不立,是自诞生秩序以来颠扑不破的真理。


而真理,往往需要无数的鲜血和牺牲。


陆沉在光启买下一座墓园,在青山绿水之间,为所有在这场荣光之战里逝去的应用战士立碑,无论功劳大小,他们依旧值得新世界的所有公民铭记。


属于他梦想之中全新的世界。


他扶着设计师小姐走过翠绿山涧中的小路,那条通道的尽头,矗立着一座简朴清新的墓碑。


那块墓碑上没有名字,斜下方却雕刻着大簇简易线条勾勒出的蔷薇花,灿烂而热烈,仿佛穷此一身都再不会凋零。


设计师小姐小心地走上前去,弯腰将那束开得极艳的红色蔷薇放在墓前。只是在将花束放置牢靠之前,她忽然发现窄台上已经留存了一个串着绯色马蹄莲与红蔷薇的精致花环。


山中明明才落了雨,花环和窄台上却看不见任何雨水落溅的痕迹,被藤条环抱着的花朵新鲜明艳,衬着碑上舒展的蔷薇花雕刻,隆重却不会让人有任何过载的悲伤。


陆沉将外套抖开披在设计师小姐肩头,将一枚略有锈迹但造型精巧的蔷薇胸针放在窄台中央。


雨势并不算大,山路虽然也有泥泞之处,但总体来说并不难走。那把原来撑在头顶的黑伞被他妥帖收好放在手边,他看向墓碑上那处没有名字和相片的空白,在心底珍重地向某个人说了道别。


陆沉无从揣测在那个异国的长夜里,那位孑然一身的伯爵小姐如何坦诚地迎接了自己的死亡。


他也无从揣测,伯爵小姐死讯传来的那个关头,奉命在外执行暗杀命令的周严,心绪又会如何翻江倒海。


陆沉只看见,在周严顺利完成任务回城赴命的那个夜晚里,他一个人,黑衫黑帽,撑着那把黑色大伞,在雨中陪着花圃里的蔷薇花站了整整一夜。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祭奠她。


死亡不会是生命的终结,遗忘才是。


周严没有选择用歇斯底里的方式来面对伯爵小姐的离开,他只是一日较一日地沉默,在她离世一周年时,通过手术,摘除了自己作为omega时的腺体。


陆沉也是在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她并没有选择标记周严。


她把自由,光明,信仰和所有存活下去会遇见的美好特质交托给未来的爱人,她要看着他幸福坦荡地行走在新世界的澄明日光下。


即使在那片名为幸福的假想当中,不会再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极端的理想主义者,冒进,危险,不计代价。


可她最想要周严忘记的,他偏偏全部都记得。


在这个根基尚不稳固的美丽新世界里,陆沉也逐渐学着接受一些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


他的兔子小姐就在他身边,他的生命,同某个人的呼吸脉搏紧紧相连,对他而言,没有比这更令他在意和执着的事。


即便前路依旧艰险,荆棘密布,迷雾重重,他也再不会是孤身一人。


秩序和规则是构建帝国的钢筋,他们无法支撑起新生期望的重量,只有加入足够剂量的爱来调和,才能够构筑起新住民的信仰。


他并不需要空泛的个人崇拜,这个世界也并不需要神存在才显得高高在上,它之所以能够打通新旧世界之间联络的通道,是因为爱本身就已经足够强大。


陆沉希望,在这片崭新的土地上,可以有人用爱,年深日久平平凡凡地活下去。


“陆总,回去的车已经为您备好了,接下来还有和委员们的会议。”


周严躬身侯在路旁,纯黑色的西服套装上别着最最娇艳的一支蔷薇。


陆沉明白,周严将同世界上所有最盛大最灼眼的缠枝长茎蔷薇花一起,生生世世守护他长眠于永夜之中的爱人。


他想起聂鲁达最闻名于世的那首诗歌:


有时候我在清晨醒来,我的灵魂甚至还是湿的。


远远的,海洋鸣响并且发出回声。


这是一个港口,我在这里爱你。


永永远远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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